他骤然拍案,令案上烛火都跳跃了一下。
“绥宁县数万百姓的性命,在你们眼里不过就是颗搅弄朝堂的棋子!”
他难得失态,眼底怒意灼灼,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问话:“区区一个知县,断不敢有如此胆量。你背后之人,到底是谁?”
郭成礼蓦地大笑起来:“崔相如此涵养,竟也能一怒至此,纵搭上这条命,也算值了。”
“你打算自己扛?”崔述平静下来,话说得极慢,“不管你是否当真打算征收这役钱,布告实证在此,这滔天大罪,你一颗人头可扛不下来。”
郭成礼满不在乎地看着他,并不接话。
“以你之家世官阶,若非贪赃,断然养不起这么多杀手。”崔述道,“贪赃,刺杀钦差,私自征赋,没有一条不是大罪,你若当真打算以一己之力扛下,死罪难免,或可祸及亲族。”
“崔相不会以为我方才那般说,就当真会在意亲族死活了?被贬至此,我心已如顽石。”郭成礼满不在意地道。
“你与背后主使并非一条心。”
崔述目光里有几分惋惜:“为官之路,只要愿意自担后果,好坏皆能自洽。独独你这样的,善不能尽善,恶不敢极恶,进退维谷,首鼠两端,最是煎熬。”
郭成礼眉头轻跳了一下,一个音节也没有发出。
“你不是极恶之人,我来之前,你有充足的时间可以设法完美处死王大有和方朴,却没有草菅人命,也曾开仓放粮安抚百姓,尚存一线良知。
“你若要搅乱局势,有很多种办法可以混水摸鱼。但你先时以为此二人没有实据,多添一份口供并不足为惧,毕竟满城百姓都可录此口供,遂留下其性命。只是因方朴被解送前所说的话,你才又怀疑他手里有你之把柄,故而派出杀手抢夺证物,着实很矛盾的一个人。
“永昌十二年同进士出身,累官至淳州同知,却于永昌二十二年被贬,昭宁元年调任至此,皆因性子刚直,与上司政见相悖,故两度调迁。观你此前行事,应是到此贫瘠之地,终于学会了曲意逢迎。
“但当年能铁面怒斥上司‘公卿坐高堂,黎庶堕阿鼻’之人,如今竟能做出此事,着实还是令人震惊。我到礼部和吏部架阁库查过你的档案,途经你先前在任的淳州,也曾住脚一日,调查过同僚及百姓对你的评价。
“到绥宁后,我亦暗中查访过你之政绩,知晓即便你来此地之后心灰意冷,但仍然想尽办法驱逐鹿鸣山中的山匪残部,还一县百姓以安宁,并尽力筹资安抚越山族,维持一县稳定。我见到你之前,其实对你印象不差。”
郭成礼被缚在后的双腕轻微一抖。
“我审案素来不喜动刑,你既不愿招供,便先歇着吧,待我会会窦裕和再说。”
他到此已过两日,窦裕和得知消息后必匆匆赶来,此时应已近绥宁县,但郭成礼被擒,若窦裕和与此事有干系,定然不敢再踏入绥宁一步,必会半路逃跑。
命人将郭成礼收监后,崔述同王举道:“先去休息,明日派一队人马出城,追捕盘州知州窦裕和。”
崔述起身行到东厢,在屏风后站了一站。
夜里清寂,静得能听见她绵长的呼吸声,他不禁无声地笑了笑。
思虑过重,天光初现,周缨已自睡梦间醒转过来。
起身出得内间,脚步便顿在了原地。
崔述坐在南窗下的圈椅中,脑袋微微后仰,手随意垂在身侧,神情宁和,显是睡着了。
光线昏昏,周缨站了片刻,心底倏然被某种难言的情绪占据。
或许是满足,又或许是欣喜。
本已睡不着了,但怕惊醒他,周缨又轻手轻脚地踱回里间,躺回榻上,逼着自己放空思绪,再度眠去。
天光大敞,被外面的嘈杂人声吵醒,周缨茫然起身,行至外间,意识才慢慢清醒过来。
原是昨夜派去捉拿嫌犯的龙骧卫都已回来复命,此案牵连人数众多,又要防止互相串供,除必要办公场所与居所外,县衙内所有房间都辟成了临时关押之所,一时人来人往,闹腾不已。
得知越神祠损毁,崔述随龙骧卫一并出城查看情况并收敛尸骨。
周缨等了半日,待辛时将尽,才瞧见众人捧着陶罐回来。
已近六月,南地燥热,尸骨无法长存,核对身份,验完尸后,王举与崔述商议过后,决定当场火化,带骨灰回京安葬。
崔述忙得厉害,所羁押的富商江聚川及其府上各色管事、县衙胥吏,数十人待审,他逐个提审,至亥时才算忙完。
周缨手上本还有伤,崔述叫她好生养着,她偏闲不下来,强行充当了大半日书吏,边甩着腕子,边起身行至堂案后,牵他起身:“忙活一整日了,晚饭也没吃两口,快去休息。”
崔述脚步一顿,她便补道:“白日里我把隔壁杂间收拾出来了,我住旁边去。”
“好。”崔述应道。
身虽倦乏,但思量着案情,崔述躺了半宿也无眠。
主官锒铛入狱,衙役没有死扛的理由,招得倒快,承认了当日以加征赋役恐吓百姓的事实。
那富商江聚川虽不肯承认,手底下的店铺掌柜却交代得痛快,坏种一事基本可以确定是其所为。
但郭成礼不肯招供,这背后主使,便暂且还没有眉目。
正思量间,忽听隔墙传来一声“咚咚”的轻响。
他凝神听了片刻,那边又响了一声。
他试探着轻敲了下,以作回应。
窗外月色朦胧,从东窗窗棂洒进来,静静在青砖地上铺染一地月光。